□ 楊貝（對外經(jīng)濟貿(mào)易大學法學院教授）

先秦時期，在法家崛起以前，墨家是唯一能和儒家分庭抗禮的學派，墨學與儒學并列為“顯學”，天下學問“非儒即墨”。墨家的無訟方案看起來別具一格，但他們對理想社會的構(gòu)想其實和儒家如出一轍?！赌印愤@本書里多次提到對理想社會的憧憬，最核心的一句話就是“刑政治，萬民和，國家富，財用足，百姓皆得暖衣飽食，便寧無憂”(《墨子·天志中》)。這是一個綱領(lǐng)性的概括，他在其他文章里還提到一些細節(jié)，比如，“是以老而無妻子者，有所侍養(yǎng)以終其壽；幼弱孤童之無父母者，有所放依以長其身”(《墨子·兼愛下》)，這就是大同世界里的“幼有所長，矜、寡、孤、獨、廢疾者，皆有所養(yǎng)”(《禮記·禮運》)。

墨子認為社會治理的基本原則就是順從天意?！坝^其刑政，順天之意，謂之善刑政；反天之意，謂之不善刑政”(《墨子·天志中》)。社會治理的好壞就是看其是否順從天意。那么天意是什么呢？天意就是愛人，愛天下蒼生。

墨家的愛是對所有人的平等的愛?！叭藷o幼長貴賤，皆天之臣也”(《墨子·法儀》)。所有人，不論年老年少，不論身份貴賤，都是上天的子民?！皭廴?，待周愛人而后為愛人”(《墨子·小取》)。只有普遍地、平等地愛所有人才是真正的愛人。墨家主張知行合一、言行合一?！把宰阋詮托姓?，常之；不足以舉行者，勿常。不足以舉行而常之，是蕩口也”(《墨子·耕柱》)。說了會做的，可以常說；說了卻不做的，就不要總說了。說了不做還總掛在嘴邊，那就是信口胡說。墨家既然主張無私地、平等地、務實地愛世人，那他就會實實在在地愛每一個活生生的具體的人。

墨子是實用主義者，他衡量好壞的標準就是有沒有用，在他眼里，“焉有善而不可用者”(《墨子·兼愛下》)。如果一個東西是好的，它怎么會沒有用呢？墨子愛一個人，不會只愛他抽象的靈魂，不會只是愛他所從屬的“人”這個概念，而是愛這個具體的生命，不僅要讓他活著，還要讓他好好地活著，有衣穿、有飯吃，還要有尊嚴。在墨子的理論體系里，這種愛體現(xiàn)為政治、經(jīng)濟、教育、法律四方面的平等機會。

首先，在政治方面，墨家主張選賢任能。但在選舉賢能時，墨家更堅定地堅持平等原則，唯才是舉，“以德就列，以官服事，以勞殿賞，量功而分祿。故官無常貴，而民無終賤，有能則舉之，無能則下之”(《墨子·尚賢上》)。人的貴賤不由出身決定，而是根據(jù)他的德行和能力確定。

墨子本人是平民出身，很有可能是手工業(yè)者出身。在春秋戰(zhàn)國時期，手工業(yè)者都屬于“賤人”。有一次，一位楚國的官員穆賀對墨子說，您的主張好是好呀，只怕楚王會說這是“賤民”的主張，不肯采用。墨子不客氣地懟回去，他說一個理論主張，只要有用就行，管它是誰提出來的呢？這就好比一株藥草，如果吃了它就能把病治好，天子會因為它只是株草就不吃嗎？如果王公大臣用農(nóng)夫種的糧食來釀酒，祭祀鬼神，難道鬼神會因為這是“賤人”種的而不接受嗎？

墨子很喜歡舉伊尹的例子。伊尹出身奴隸，他的職業(yè)是廚師，因為研究古代明君的治理經(jīng)驗而聞名。墨子說，商湯當初要去拜見伊尹。給商湯駕車的人勸他說，伊尹是“賤人”，您要是想見他，讓他來就行了，這是對他的賞賜啊！何必親自去呢？商湯對這個駕車的人說，這就是你無知了，如果有一種藥能讓我耳聰目明，我一定高高興興地吃下去?，F(xiàn)在伊尹就是良醫(yī)良藥，你不讓我去見他，就是不想讓我好。最后，商湯趕走了給他駕車的人。墨子認為，“不拘一格降人才”的做法能夠激勵普通人努力上進，也能夠警醒當權(quán)之人勤勉盡責。

其次，在經(jīng)濟方面，墨子的平等主要體現(xiàn)在社會資源的利用上。表面看來，墨家主張節(jié)用，是為了限制權(quán)貴階層揮霍，避免浪費。細想下去，墨子的用意可能不止于此，他的終極目的還是想把節(jié)省出來的資源用在更多的平民身上。為了讓更多人享受社會資源，墨子不僅反對奢侈之風，還反對儒家的繁文縟節(jié)。

墨子形象地描繪過權(quán)貴的奢靡。一頓飯，大國君主用來盛放食物的器皿都有上百種，小國君主也有數(shù)十種，在面前擺了好幾丈寬，看都看不全，拿也拿不到，嘗也嘗不完。冬天，還沒等吃到，這些食物就凍成了冰；夏天，還沒等吃到，就變了味。國君這樣奢侈無度，王公大臣就會模仿他。在墨子看來，節(jié)用有助于社會安定，有助于無訟。

本著實用為上的精神，墨子對儒生的穿衣打扮也很不以為然。有一次，一名叫公孟子的儒生來見墨子。公孟子是典型的儒家打扮，戴著禮帽，穿著儒服，腰間還別著一個笏板。他問了墨子一個問題：“君子是應該先講究衣著再有所作為，還是先有所作為再講究衣著？”墨子說有所作為和穿衣服沒有關(guān)系，齊桓公、晉文公、楚莊王還有越王勾踐的衣服都不一樣，有的錦衣華服，有的衣不蔽體，都沒影響他們大有作為。

再次，在教育方面，墨家致力于讓更多的人接受教育，比儒家更徹底地堅持有教無類?！叭f事莫貴于義”，國家有義則治，無義則亂。實現(xiàn)有義而治的前提是讓民眾知義。墨家非常重視教育，他們認為，一個人把自己織的布分給天下人，最多一人分到一尺布；如果一個人把自己種的糧食分給天下人，最多一人一升粟。但是如果把織布和種糧的方法教給大家，讓更多的人學會織布、種糧，就可能實現(xiàn)人人有衣穿、有飯吃。這就是教育的意義。如果只是一個人懂得義、實行義，他能做的終究有限；如果通過教育，讓更多的人懂得義、實行義，就可能真正實現(xiàn)“刑政治、萬民和”的無訟社會。教育就是讓人知義，這是對人實實在在的愛。

最后，在法律方面，愛無差等就體現(xiàn)為法律的平等適用。在墨子構(gòu)想的無訟世界里，法律有著重要地位。墨子每次提到理想社會，就會提到“刑政治”這個要求，刑政治的意思是法律和政治要實現(xiàn)良好的治理。墨子說：“所以聽獄制罪者，刑也?！?《墨子·非命上》)刑是什么呢？刑就是審案定罪的根據(jù)，就是法律。法律有兩方面的要求，一方面是立法，另一方面是司法。立法的要求相對簡單，就是順應天意，以天為法度。相比較而言，墨子更強調(diào)司法，強調(diào)善用刑法，而不濫用刑法。墨子非常重視“聽獄”，也就是案件的審理。墨子認為，如果斷案不公，上天就會降下災禍。這種觀點是一種樸素的客觀唯心主義，當然不正確。但墨子應該已經(jīng)敏銳地意識到，司法是否公正，會對整個社會產(chǎn)生影響。

墨家有一任領(lǐng)袖，叫腹?，他只有一個兒子。他們在秦國居住的時候，他的兒子殺了人，按律應當判死刑。秦惠王知道后，想對腹?的兒子網(wǎng)開一面。秦惠王對腹?說，先生您年紀已經(jīng)大了，就這么一個兒子，我讓人留下他的性命，這事您就聽我的吧！這其實也是可以理解和接受的。在北魏以后，我國的法律基本都有留養(yǎng)承嗣的制度，如果死刑犯是獨子，并且有年邁的父母或者祖父母要奉養(yǎng)，可以免于一死。這個制度主要是受儒家思想的影響。

在春秋戰(zhàn)國時期，法律還沒有留養(yǎng)承嗣的規(guī)定。所以，腹?拒絕了秦惠王的好意。他認為，按照墨家的規(guī)定，殺人的人被處死，傷人的人受到刑罰，這是天經(jīng)地義，只有這樣，才能禁止殺人和傷人的行為。他說秦惠王赦免他的兒子是出于秦惠王的仁德和恩典，但他自己不能不遵行墨家的規(guī)定。最后，腹?還是把他的獨子殺了。這件事可以從多個角度理解。從司法的角度而論，可以說墨家的人大公無私，不會因為自己的私心干擾法律的平等適用。

（文章節(jié)選自楊貝的《天下無訟：先秦諸子的夢想與實踐》，法律出版社出版)